在生命的最后,他还在给予我们教育。一直到弥留之际,他都仍在写作,在写他一直未完成的心灵自传。他已经不可能有力气再握笔写作了,那就用口述的方式。疫情期间,外人全都不被允许进医院探视,那就在电话里口述。他的助手王少勇先生和年轻的女诗人里所(是他学生的学生)承担了记录其口授的工作。任洪渊口授的文字,无须修改,直接就是完整的成熟的文学语言,每一句他都已在心中打磨好了腹稿,精确到每一个标点,还经常会在后来的口授中对此前的口授进行修改——他每一句都记得。这是多强大的心智啊!若非身体已经衰竭,仅就灵魂而言,他仍在盛年。如何面对死亡,如何将生命奉献给创作,何等惊人的意志……还能有比他更好的老师吗?
由于我在北京,离他较近,在众多诗人弟子中,最近十几年来任老师与我联系最为紧密,叮嘱也最多。有两个叮嘱是他一再重复的。一个是劝我不要太桀骜尖锐,不要太得罪诗坛。我当然知道,他是在担心我,怕我这怼天怼地的性格,会被诗坛孤立到边缘去。我在心中暗笑,任老师自己做不到的事,却希望我能做到。其实,任老师就是担心我重蹈他的覆辙——他就是一个始终被搁置在边缘的诗人啊。这当然是因为他的性格:他太天真,不懂得也学不会世俗层面利益交换的那一套;他又太骄傲,就算明白,也不能容忍自己去做那些世俗之事,谋取世俗之利。他不是不想要现世之名声,他当然也想要,也想让自己的创作能获得更多层面的认可和褒奖,但他这么天真和骄傲的性子,学不会、搞不懂也不肯低头去换取。任老师对我的另一个劝告是,一定要让自己的诗被翻译成更多种语言,在国际上发表和出版。有一次,他甚至专门给我打电话叮咛此事。我知道这也是他自己的遗憾,他知道自己的作品有多好,他希望它们能被世界看到。他对我的这两个劝告和叮嘱,其实都是不希望我重复他的遗憾。